旷野的慰藉
时值五月,我刚从小憩中醒来,蜷缩在山艾树丛旁,学着我的狗儿的睡姿,可以避风。头顶上,一道冷锋正拉扯着我头顶巨大的天幕,昏暗中,一颗冰雹砸中了我的头。我正赶着两千只羊穿越怀俄明州的一片荒地,五十英里的路,要走五天,炎炎烈日,羊群躲在阴凉处,天不凉下来不挪步。现在因为暴风雨的缘故,羊群聚集在一起,兴奋地奔跑起来,像水一样流过干旱的土地,冲进沟壑,又涌上崎岖不平的高原,高原是这个州的基本地貌。
“怀俄明”源于印第安语,意为“在大平原上”,但平原其实是山谷,干旱的大山谷,面积一千六百平方英里,地平线在四周向上弯曲,形成山脉,使得广袤无垠的景象有了一种庇护的感觉。
这里的冬天持续六个月。盛行西北风将雪堆往东边吹去,新一轮暴风雪又形成了新雪堆。白茫茫的雪有时让人目眩,甚至恶心。在零下二十、三十甚至四十度时,不仅你的车无法运转,你的身心亦是如此。周遭变得像个坚硬的地牢。冬天,我骑着马,寻找一头初生牛犊,牛仔裤被冻在了马鞍上。在一片冷寂中,我感觉自己像是天地间的第一个人,抑或最后一个。
今天,太阳出来了,天空中只有几朵云在翻腾。东边,羊群已经自行出发了,河滩逐阶向上,呈现出一座座被侵蚀的红土台地,台顶被百万年的流水磨平;其后,一排雄伟的峭壁拔地而起,一万英尺高,形成大角山脉。潮汐图案镌刻在地面上,仿佛是曾经覆盖这个州的海洋留下的。峡谷如银河般蜿蜒,向下延伸,与前面的平地相接。
在这视野开阔、绵延百里的地方生活和工作,时常不辨背景和前景。我请一位年长的牧场工人说说怀俄明的空旷,他说:“除了风和响尾蛇,空荡荡一片,分不清从哪儿来,要到哪儿去,当然分清了也没啥意义!” 约翰是我认识的一个牧羊人,他高大英俊,脾气火爆,对人和羊有着完美的直觉。大家叫他“细高个儿”,因为他腿长,走起路来,大步流星,非常合适赶长路。他说:“空旷对我没什么影响,只是这儿人越来越多。”他出生的巨型牧场占据了一个县的很大一部分,并延伸到另一个州;他的皮卡车三年开了十万英里,却从未离开过家,这一点也不稀奇。我一朋友有个姑妈在保德河畔经营牧场,她十一年从未离开那个地方。丈夫去世后,她立马搬到镇上,买了辆车,开车环游美国,看看她错过的风景。
很多人告诉我,他们只是开车经过怀俄明而已,好像这地方没什么值得停留。他们至多在杰克逊霍尔滑过雪,但这个地方怀俄明人并不太认可,那里不仅郁郁葱葱、景色宜人,而且富裕别致,与该州的其他地方显得格格不入。怀俄明的大部分地区看起来很“简陋”。没有高大宽敞的谷仓和维多利亚式的房屋,只有地窖、矮棚、木屋、羊圈和一处处栅栏,这些栅栏好似浮木被风随意吹到一起。而这里的人们却感到自豪,因为他们生活的地方虽然如此艰苦,却带有往昔牛仔的迷人魅力;对于采矿业主导的未来,人们坚决说不。
这里的最大景观特征正如一位开发商委婉的描述,“本土生态,开门即揽”--指的是一簇簇耐旱山艾树、蛇、长耳兔、鹿蝇、红土、瞬息凋零的野花、干涸的河床、难觅的林木。在大平原上,景色如歌,宛若广袤草地的一首首慈悲曲,但怀俄明州似乎出自一个疯狂的建筑师之手--跌宕起伏,扭曲变形,像是绑着淡淡的死灰色的丝带,上拉下拽,仿佛刚从沉睡中惊起,就被抛入明晃晃的日光中。
四年前我来到这里。原本没打算长留,却又不舍得离开。牧羊人约翰立马给我派了活。那是春天,正是剪羊毛的季节。整整十四天,每天十四个小时,我们把成千上万只羊赶到分类畜栏里,剪羊毛、打烙印、除虱子。我真怀疑自己来这的最初动机是想在人迹罕至的陌生之地“迷失自我”。牧场生活并没有让我得到我原本想要的麻木,反而唤醒了我。工友的活力冲刷了我内心深处虚妄的粗糙感。我扔了旧衣,买了新装,剪了头发。这片干旱之地就是一张干净的石板,它的超然让我心安神定。
怀俄明州五万八千平方英里的土地长满了山艾树。最大的城市有五万人,全州只有五个聚居区可以称为城市。其余的都是小镇,散布在广袤的土地上,有的相距达六十英里,人口多则两千,少则五十,有的甚至只有十人。镇子的分布毫无规律,有的坐落在一片贫瘠的土地上,有的位于风蚀的台地,有的紧贴河畔或铁路,有的在山谷里一字排开,里面开着农具店,还有一座占满整个街区的摩门大教堂。在延伸至大草原的东部,一座座繁荣的小镇,拖车屋汇聚的小城,如同平地上的一个个金属结,都是新的采矿聚居点。
尽管看起来荒凉,但生活在这里自有一份惬意。怀俄明州人烟稀少(仅47万人),买卖牲畜的牧场主们在全州范围内都彼此熟悉;孩子们选择上大学,通常都会去州内位于拉勒米的唯一一所大学;雇工们一生都在州内四处打工,在雇用与解雇中循环往复。尽管相隔甚远,但人们仍然保持联系,时常驱车两三个小时到另一个牧场共进晚餐。
七十五年前,那时人们还坐平板马车或骑马旅行,暂时失业的牛仔们就会沿着“觅食线”--骑行于牧场之间,修栅栏,挤牛奶,换取一张床和几顿饭。家长里短和灵通消息随着牛仔们一路缓慢传播,在相隔三四周骑行路程的牧场主之间形成一种亲密关系。我认识一对老派夫妇,他们的宅院在世纪之交曾被一帮匪徒用作偷马的中转站,他们回忆说,如果你在旅行,哪怕是亡命之徒,任何亮着灯的牧场房屋都是欢迎的标志。即使是现在,对那些住在偏远地方的人来说,到另一个牧场或去镇上购买补给品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。从与世隔绝的环境中走出来会让人迷失方向,一切都显得清晰明亮、焕然一新、充满活力。放羊仅三天后,营地管理员的皮卡车声就让我感到局促不安。渴望有人陪伴,我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傻笑;然而,我必须控制自己想要逃跑和躲藏的迫切念头。
在怀俄明,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,比如季节和天气的变化;对于人来说,则是在孤寂与喧闹间的突然切换。但善良心地和严酷环境相伴共生。友善是一种传统。路上,相遇的陌生人会挥手打招呼。在蜿蜒穿过山艾树丛的荒野土路上,两辆皮卡并排停着,司机们会分享一支香烟,拧开保温瓶,在车窗间传递一个旧杯子,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咖啡,也是常见的景象。这些会面唤起几代人的点点滴滴,在怀俄明,任何个人的往事都广为人知。
由于牧场工作是个体力活,如今还面临经济压力,“在牧场上安家”需要精力充沛、自力更生和基本常识。人的一生不是由一系列值得喝彩或被放逐的戏剧性事件组成,而是由每一天、每个季节、每段岁月慢慢积累而成,由家族的代际传承所充实,并被土地的归属感所锚定。